第六节
作《杂感》诗的最后两句:“远物皆重近皆轻,jī虽有德不如鹤。”方才注视着裴玄静,拱手道:“大娘子,别来无恙啊。”

  韩湘奇道:“你们认识?”

  “是……这位是崔郎中。”裴玄静介绍着这个可能是全天下最不像郎中的郎中,热浪已窜上双颊,也不知是惊喜是尴尬还是羞臊。所幸夜sè深沉,别人察觉不到。

  “崔郎中也在长乐驿投宿吗?”

  “正是。”崔淼回答韩湘,目光仍然盯在裴玄静的脸上,“崔某竟不知娘子就要做新娘了,恭喜恭喜。”

  他是看见她的吉服了。裴玄静镇静下来,欠身还礼道:“多谢。”

  “既是熟人,崔郎中来与我们一起饮一杯如何?”韩湘还挺热情。

  “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向驿站走去,裴玄静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不可否认,刚见到崔淼的那一瞬间,她真的十分惊喜。可是他究竟为何而来?若说是巧遇,打死她也不信。笼罩在崔淼身上的神秘感又陡然浓重起来,原来他于她仍然是雾里看花,是难以理解,是不可捉摸。

  她预感到,自己这一路绝对消停不了了。

  回到驿站前堂,比方才冷清了不少。夏季要赶在日头升高前出发,大部分人都早早地回房歇下了,只剩下三四桌还在吃喝谈笑。三人仍回到先前的雅座,凭窗而坐。驿卒送上冰镇过的葡萄酒,味道沁人心脾。

  听说韩湘是韩愈的侄孙,崔淼笑问:“韩夫子还忙着到处给人写墓志铭吗?”

  韩愈文名鼎盛,达官贵人均以他撰写的墓志铭为荣。韩愈来者不拒,明码标价替人cào刀,写墓志铭的收入远超为官的俸禄,被世人嘲笑为“谀墓”。

  “怎么不忙。”韩湘大大咧咧地回答,“前阵子家中遭贼,居然被个门客顺手牵羊拿走一大笔‘润笔费’,可把他给心疼坏了。”

  “没事,再多写几篇就赚回来咯。”

  两人哈哈大笑,看起来还挺投机的。

  裴玄静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倾听二人交谈,眼光随意地扫过店堂。忽然,她发现远远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单独坐着。除了一部络腮胡之外,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显眼之处。并且是个地地道道的陌生人。

  可不知为什么,裴玄静总感觉此人似曾相识,心脏也无端地乱跳起来。

  她勉强收回心神,却听身边二位聊开了《逍遥游》。

  韩湘明显喝多了,高谈阔论起来:“庄子曰,‘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说是真逍遥便无所凭依,自随万物。然则前文又说有所依靠,自得其乐,也可以算作一种逍遥。难道庄子也会自相矛盾吗?”

  “非也,此实为境界之差。恰如鲲鹏比之斥鴳。”崔淼说,“平凡如蓬蒿,在草野中必须相互依存。但等阔大高邈到了极点,如鲲鹏即使互为一体,也无法并存。其实这种逍遥,既是超脱,亦为可悲。”

  韩湘醉醺醺地摇头,“说得好好……”也弄不懂他到底算是赞成还是反对。

  裴玄静却不由自主地盯住了崔淼。他坦然承受着她的注视,悠悠念道:“所以才有‘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这正是武元衡用盐写在黑布上的诗中的一句!原来,能够过目不忘的并不止裴玄静自己。

  裴玄静腾地站起身来,“抱歉,玄静困倦难当,先告退了。”

  韩湘嘟囔道:“还是我、我送你回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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