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二)
  “哐啷。”

  木板门拍上墙制造出闷响,凝滞在空气中的尘埃为之震颤。好似脆弱的化学平衡遭到破坏,无数分子彼此碰撞,在漏出旧窗帘的一段光道中划出杂乱的轨迹。相伴的还有顾劭一句压低的脏话,他扣上门,靠着门框,用手背压住额上微微渗血的淤伤。

  歇得差不多了,他支起双腿往最里面那张的木床走去。其实也就两米吧,肌肉的痛楚增加了步子的重量,乱堆的杂物添重了道路的曲折,光走近就磨去了所有残余的体力。他像往常那样随意扯开制服衣领,却在腹下摸到一片冰凉的湿黏,鱼鳞一样,血迹吧,大概。他眯了眯眼,感到疲倦。

  “啧。”他仰面倒在木床上,压得咯吱响。十指疼得火烧火燎,指甲至少翻起四片,甲缝和掌纹被干涸的血塑死,稍一活动就哔哔剥剥裂下来无数痂渣,扎得很。斗殴嘛,一时热血逆上脑壳谁还想得起受伤的代价,他只记得在小混混口吐腥荤恶言时,双手就先大脑一步握着空酒瓶冲上去,不巧对方来的是一群人,混乱的群殴闹到最后他是第一个从血泊里站起来的人,像卷一块脏抹布一样慢慢把自己起来,摇摇晃晃地回出租屋去了。

  好在这里是片黑户和底层人口聚居的法外之地,至少不用担心半刻钟后会有警车呼啸着来抓捕他。至于酒吧老板会不会开除他这个问题,他暂时懒得考虑。

  顾劭疲倦地眯上眼,隐约在天窗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模样。

  如果忽略血迹和伤痕,客观评价,这是副居于中上的外貌。五官立体得有些欧化,发色较浅,色素沉淀下去在皮肤上敷匀一层自然的麦黄,细细的挂坠链勾描了形状匀称的腹肌和人鱼线,腿部占全身的比例达到一个优秀的数值。曾有同僚调侃他去男公关店里陪酒都好过目前端盘子洗碗地下苦力干活,他在对方肩上不轻不重捶了下,面上却保持沉默。

  一层层消瘦的面容仿佛清晨落潮的水,让底部岩石般的骨骼轮廓显露而出,随之下沉的还有名为648的少年的模样,变为岩缝中浅浅的湿痕,风一吹蒸发殆尽。如果让他――程鹭看见会作何感想?惊讶?失望?或者根本认不出他?

  不考虑程鹭的标准,顾劭觉得自己现在过得还不错。二十来岁正年轻,长得还行,基本健康,有名有姓,不再叫648那个蠢编号,差不多能糊口,同等的薪酬可以比别人早下工半小时。这半小时是属于他的,顾劭一个人的,没人会斥责他,没人会因担忧他而皱眉,他由此感到宽慰的清静,也懒得管身上鱼内脏一样的伤口――反正它们总会自己长好的,首先合上眼小憩。

  太阳在下坠,仿佛一滴淤满橙红颜料的水珠,折射的光线随之倚斜,某个角度正巧划亮他的脸。他忽然想到什么,从衣服内侧的兜里扯出一只老旧的古董手机,按键上标志已经磨损了,也有些失灵,他如往常一样调到储存里,点开那段录音,蓝色标条还保留上次的进度停在五分十叁秒,被他按回开头,沙沙杂音浮现。

  “晚上好。”电流组成的低柔声音在这黄昏余晖的房间里是那么自然融洽,顾劭耸耸喉结似想回应这问候,声音却卡在锯齿状的涩疼里半晌倾倒不出,只听录音里的男人接着说,“你找到这段录音了。”

  “嗯。”他吐出被划得伤痕累累的声音,“……程鹭。”

  “……我在考虑该如何称呼正在听这段录音的你。或许你已经为自己取了新的名字,一个我没机会知道的名字。这很好,代表你有成为人类的自觉,你在定义自己。”

  录音声被电流的杂音划得呲呲喇喇,荆丛中奔跑的幼鹿一样。他记得程鹭曾经就跟他讲过定义的概念,在彼时的他看来也不过是“648”与“程鹭”在字音形上的区别。难怪对方总嘲笑似地说他不愧是一台机器。现在还是吗?顾劭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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